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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姆格还差一个,走呢吗?”
“哈丹,哈丹,块钱,哈丹……”
干这个的,常年风吹日晒,一个个皮肤黝黑粗粝,但却都是高眉深眼,头发微卷,很明显的异族相貌。
经济舱窝了七个多小时,言抒浑身酸疼,又等了半天的行李,此时又冷又累,天还快黑了。她不想和黑车司机过多纠缠,只想快点到酒店,于是低下头,混在人群里推着行李往前走,尽量回避黑车司机的目光。
谁知胳膊却突然被一个女人攥住,“丫头子,是去勒城呢么?两百块钱,便宜得很!”
女人个子很高,力气也大。言抒没有防备,吓了一跳不说,被攥住的胳膊也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放下行李箱,使劲从她手里挣出来,语气不善地说了句:“你干什么!”
“不去勒城,去哪里你佛嘛,价钱都好佛当地语言里,“说”发音是“佛”,“好佛”,好说的意思,!”
那女人丝毫不介意言抒的语气,还在热情拉客。言抒心下不悦,没再理会,推着两个行李箱左突右让,挤出了人群。
人生地不熟,黑车她是断然不敢坐的,视线里搜寻了一圈,找到了机场立柱上“出租车等候区”几个大字,下面还同步书写了弯弯曲曲的维语。虽然喷墨斑驳,看起来脏兮兮的,言抒还是心里一喜。
出租车是一水的青绿色,言抒走到最前面一辆,“嗒”地一声,后备箱弹开了,但司机四平八稳地坐在驾驶室里,丝毫没有要下车帮忙的意思。
言抒没声张。打小她就明白,一人孤身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不惹事。咬牙使了吃奶的劲儿,把两个行李箱拎起来塞进后备箱,勉勉强强关了盖子,上了车。
拉开后座门,就是一股很呛人的劣质香膏味,中间混着一丝没完全遮盖掉的捂臭。坐垫实在算不上干净,植绒上面裹着脏污,接口处都蹭出了油边。但还是能看出,原本是红底金纹,很有民族特色的图案。
后视镜上葡萄一样挂了一大串,又是玉石又是佛珠的,红色金色的绳子串着,风吹进来叮铃地响。只不过挂饰和坐垫一样,脏污油亮。
不像在盈州,随便叫个快车,车上都收拾得起码整洁利索。
言抒皱着眉,拉高了围巾,想尽量少吸入些香香臭臭的味道。
“师傅,去酒吧街的舒逸快捷酒店。”
司机个头很高,从后面看,脑袋都快顶到车顶盖了,听到言抒报了目的地,头也没回。
“两百块钱。”
怎么又是两百块钱?出租车也一口价?
言抒皱眉,探身往前看了看,计价器明晃晃地立在那,上面红色的电子屏“0.00元”。
是出租车没错。
眼光撇到巡逻岗亭就在不远处,上面红色的打字写着“请乘正规出租车,打表计价,拒绝议价。”
言抒试探地问了句,师傅,咱们不打表吗?
司机依旧没回头,语气里有些许不耐。
“打不打表都是两百块钱”。
言抒明白了,勒城机场的出租车,从揽客到定价,和黑车没差别。
后车开始鸣笛催促,好在天还大亮,言抒心一横,“走吧。”
司机得了指令,娴熟地踩离合,挂档,嘴里还不忘扔下一句:“高速费也得算你的”,驶出了等候区。
到底还是心里没底,言抒把手机关了静音,打开了导航,预设了路线。
这出租车虽然漫天要价,但还算规矩,路线大致走得对,也没绕远。
也对,都两百块钱一口价了,还绕什么远。
确认了安全,言抒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倚进后座里,想看看窗外的景色。但机场高速上,看不到什么城市景致,只感觉到窗外光枯的树木和冷硬的大地,像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一样,被飞快地被掠过。
“来这边办事的?”
司机粗楞的声音响起,言抒还沉浸在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
“么人么人,即没人。大冬天来旅游,都是来办事的。”司机又补了一句。
“嗯,对。”司机之前给她的印象过于糟糕,言抒并没有完全卸下防备,少说为妙。
但司机还在继续找话题,“酒吧街那乱糟糟的,你一个丫头子,住那干啥呢么。”
“和朋友一起的。”
言抒随口扯了一句。
司机看他没有聊下去的意思,给她推荐酒店拿回扣更不可能了,便踩了脚油门撒火,没再吭气。
后座的言抒为自己情急之下编出来理由哭笑不得——朋友?对她而言,勒城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甚至在此之前,她都不能准确指出勒城在地图上的位置。这里她举目无亲,哪有什么朋友。
如果非要说认识的人,可能也只有他了吧?但那也是好多年前了,谁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勒城,还记不记得她?
但这司机有一点说得没错,酒吧街乱,言抒早就知道的——听这名字,就好不到哪儿去。
可是她不光要住那儿的酒店,出发前在租房平台上租好的房子,也在酒吧街上。只不过今天太晚了,房子没收拾住不了,先在酒店站个脚。
想要得到真相,就必须靠近真相。
多直白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言抒便约了租房平台的人,拿钥匙。
来送钥匙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之前打电话,听言抒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料想是外地人,拿出来的几套房源都是条件一般、房主要价又偏高的。没想到言抒相中的,却是酒吧街临街的一套老破小。
九十年代初的房子,没有电梯,光是破败的外墙和楼道里厚厚一层呛灰,就足以把很多年轻人劝退;房间内部没什么装修可言,大白墙木地板,走在上面吱嘎响;楼下就是酒吧、野迪厅和小餐馆——白天烟熏火燎,晚上鬼哭狼嚎;这楼里住的人也是鱼龙混杂,刚刚上楼时候,言抒就看到,对门那家,门口装了监控,说明这楼里,安全性可能是个问题。
但言抒似乎很满意,她站在窗边,微微偏头,三楼的层高,楼下的“私域”酒吧尽收眼底。
转过身,冲送钥匙的人展颜一笑——
“没问题了,我把尾款结给你。”
上午签了合同付了钱,中午言抒就退了酒店的房间,少住一天就省一天的钱。
把行李拎上来放好,长舒了一口气——顺利抵达勒城了,住的房子也搞定了。感觉完成了一件挺大的事情,心里也放松了很多。
坐在只有床垫、被褥都还没有的床上。言抒打开
可发给谁呢。
第一反应是发给父亲,但下一秒言抒就把自己否定了。
一周前的春节,父女俩刚吵过架——言抒过年回家才知道,父亲和一个单位的常艳正在谈对象。言抒从小就认识常艳,她是电厂为数不多的没编制的临时工,挺早就离了婚,日子过得拮据。听说儿子考上大学,身上担着一笔不小的费用。
常艳和父亲一个单位做同事十好几年了,怎么就突然对父亲起了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怎么回事。但这是父亲的选择,言抒也没好多说什么,只是委婉地提醒父亲不要对常艳掏心掏肺。但就一句话,父亲就炸了。声称两个人是在一个单位日久生情,是老年真情,和钱不发生关系,还骂言抒“心胸狭隘,看不得他好”。言抒基本上是从家里负气走的,现在就若无其事报平安,她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发给盈州台的同事呢?
……也别了吧。
走之前,早新闻组的导演本来说一起吃个饭,给言抒送行。但赶上春节期间,组里人放假的放假,出外场的出外场,零零散散凑不齐人,也就不了了之了,吃饭变成了和导演在会议室的谈话践行。
除了“照顾好自己”、“有困难随时开口”这些常规客套话,导演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现在这人呐,一个个都是手机的奴隶,家里来的电话说不接就不接,可谁敢屏蔽工作群?群里一会发选题,一会讨论独家,十分钟不看看都心慌……”
言抒多灵的人呐,生在单亲家庭,察言观色的本事从小就有。她当然听懂了,导演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让她退群。
毕竟,来了勒城,她就不再是盈州电视台的主持人了。
群都退了,报平安自然就很是多余了。
想了想,言抒找出了文文的
“落地了,一切顺利。”
盈州电视台,小圈子盛行,言抒这种不拉帮不结派的性格,在台里自然是没什么朋友,但文文算一个。
文文大名叫吴文,是台里的剪辑师。因为片尾的署名总是“文文”,大家好多时候都忘了她的本名,只叫她“文文”。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自己关剪辑室里,架着个黑框眼镜,没完没了地剪片子,饿了就手边抓包饼干充饥。所以台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斗法和纷争,文文从来都是不参与的。很多次言抒上早班的时候,文文熬夜赶片刚下班,那个点儿台里人很少,一起吃个零食,闲聊两句,一来二去的,两个远离斗争中心的人就成了朋友。
但即便再远离中心,这一次的高层纷争,还是波及到了自己,不然也不会被下放到勒城。
文文说她软弱,也没说错——台长找言抒谈话,她没作没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来勒城。
有个合得来的朋友不容易,言抒想了想,
等了一会,文文没回。言抒看了看表,下午四点,这个时间通常是文文最忙的时候,因为永远要赶在领导下班前把第二天要用的片子审一下。言抒没再打扰她,摁灭了手机,视线在屋内环顾了一周。
房子很小,基本家具都有,虽然旧,但好用。
这家,谈不上多温馨,但至少很有安全感。
无论如何,到了勒城,就都过去了,言抒对自己说。
02能打能撂的巴郎子
言抒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有点犯懒,但肚子直叫唤,催她放下手头的活儿,下楼吃饭,也顺便买些日常用品。
这房子说是拎包入住,但微波炉、烧水壶这些小家电都没有,都得置办;另外还得去买一些急用的东西,吃的,饮用水,卫生纸之类的。言抒之前留意到楼下有个“福乐超市”,规模看着挺大,决定一会就去那转一圈。
天阴,没什么阳光,干冷干冷的。勒城的“干”,言抒从下飞机就感觉到不一样了,脸上觉得很紧绷,昨晚睡觉发现小腿处也起了细微的皮屑,和盈州完全不一样。而勒城的“冷”,言抒也领教了,无风还好,赶上起风,夹着冷气,兜头就能裹人一脸,冷风直呛进嗓子眼——更别说言抒现在还饿着肚子,感官体验被放大了两倍。
酒吧街上的酒吧鳞次栉比,档次不一。但看门头就能看出,规模最大的就是“私域”。除了酒吧,也有一些小吃摊和小饭店,都是做酒吧周边生意的,时间也和酒吧基本保持同步——上午休息,下午、晚上才陆陆续续开门营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人行道上坑坑洼洼的,满是油污,言抒拣干净的地方走,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多地方的地砖都被踢掉了,露出砖底下的泥土,或者干脆被烟盒什么的垃圾塞满了。好几个店门口支了烤羊肉串的炉子,只是这现在,还没到勒城人的晚餐时间,炉子还在生炭火,后面一台破电风扇呼呼吹着,用不了一会,炭就见红。
可言抒等不及生火,闻到饭菜的香味,她更饿了。正好看到一家敞开的档口,面食师傅在摊饼。反正尝个新鲜,言抒随便问老板要了个套餐,找了张桌子,一边等餐,一边看师傅摊饼。
师傅带了个白色方帽,帽子刚刚好的大小,扣在脑袋上,一点不耽误干活。手里擀面杖足有成年人大臂那么长,三下两下,一块面团就摊成了一张饼,看起来很薄,服服帖帖摊在案板上。可师傅似乎并不满意,还在一下下擀着,尽量向外延展,最后薄薄的一张大饼,摊满了整个案板。
这么薄,应该是类似春饼的东西?就是不知道是蒸饼还是烙饼,卷什么菜……言抒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都不是,下一秒,师傅抄起菜刀,对着案板,又划又切,一张大饼瞬间变成只有小拇指甲大小的菱形面皮。
一边划,还一边和搅着一大锅红色汤汤水水的女人唠着家常。
“隔壁来了好些人,今天五锅不够卖撒!”
“料够,面和得够呢么?”
“肯定不够,一会得赶紧和点,醒面不是一会会儿的事。”
这边,老板也戴着白色方帽,端着个不锈钢托盘上菜,正好瞧见言抒对着切花的师傅,聚精会神的模样。
“内地来的?”
勒城是旅游城市,常见到内地游客,但冬季却是淡季。
言抒点点头,她太好奇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了,眼睛直往老板端着的碗里瞟。
“刚才听你口音应该不是勒城的。师傅切的那个叫旗花,尝尝我家的扁豆面旗子,攒劲儿得狠!”
旗花煮熟后很有嚼劲儿,浇上西红柿、牛肉、土豆、洋葱、白扁豆炒的臊子,西红柿的汤汁裹满了面,酸咸开胃,让人食指大动。里面的白扁豆,被热油一激,又很醇厚的豆香味。豆香、肉香、面香混在一起,再配上一个金黄酥脆的“油香”,果然攒劲儿得很。
言抒正吃得来劲儿,店里进来了两个年轻男人,走路晃晃荡荡的,衣服穿得算不上讲究,头发却是油光锃亮,一丝不苟。明显和老板是熟人,进来只是朝老板点头打了个招呼,老板便熟练地下单了。
两人面对面坐下,都在低头玩手机,谁也没说话。
等了会,许是嫌慢,其中一人放下手机,抻着脖子向档口望了望,又坐下,脚在桌腿上踢了踢,引起了对面人的注意。
“歪日,你刚才瞧见了么?还有那么多人!这一天没干别的,光看人了。”
“干你狗事,人家是冲珩哥来的,老老实实吃你的饭,一会还得开车去接客人。”
“啧,珩哥太他妈劳道当地方言,“厉害”的意思。了,不服不行。”
他们说的“外面”,是隔壁的私域酒吧门口。来的时候言抒也看到了,门口挺多人,像是等着要参加什么。
那两人不再说话了,呼噜呼噜吃着,来得比言抒晚,吃得却比她快。不一会就撂下碗筷,匆匆走了。
这边言抒也吃得差不多了,热乎乎的扁豆面旗子一碗下去,心和胃都极大满足。
“常来啊丫头,下次给你加个油香!”
切花师傅手下擀饼的活儿不停,冲言抒招呼着。声音很浑厚,和他做的旗花一样,劲道有嚼头。
“谢谢,一定来!”
出了店门,言抒没再闲逛,按照之前的计划直接拐去了“福乐超市”,脚下不停,脑子却有些分神。
珩哥。
他们说的这名字,是他吗?
言抒不确定。“heng”这个音节在名字里太常见,哪能根据一个字就确定是他。
虽然,他和私域酒吧联系在一起,言抒才觉得合情合理。
超市看着挺大,但里面烟、酒、饮料、泡面、零食这些占了大部门货架,都是为酒吧的客人准备的,日化用品和有限。言抒将就着捡了几样,去门口结账。
老板娘头上包了条淡紫色的织花头巾,洗得明显有些褪色。浓眉大眼,体态圆润,但又不是维吾尔族那种明显的西域长相。勒城是个多民族城市,言抒初来乍到,还分不太清,心底微微猜测,可能是回族人。
福姐肥胖的身躯好像被卡在了狭窄的收银台里,严丝合缝的,恨不得转转身子都得深吸一口气收紧肚子才行。但这并不妨碍她麻利地一件件扫码言抒买的东西,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停。
“你这丫头子长得可以呢啊,比旁边屋子来面试的都好看呢。”
这么粗糙直白的夸奖,言抒有些尴尬,连忙低头拿手机准备付款,脑袋里却有灵光闪过。
旁边屋子,是私域酒吧?
“哦,是吗?”言抒没抬头,不动声色地付了钱。
“今天第二天了,人多得很,不然这大白天的,啥时候酒吧门口,哎来白来当地方言,形容乱糟糟、乱七八糟的。,这么多人。”
付款前言抒临时起意,拉开冰柜拿了根雪糕,雪糕一看就是放了有一阵子的了,冻得很实,上面结了厚厚一层冰霜。
毕竟是冬天,言抒借口外面太冷,提出在店里吃完再走。这会儿客人少,福姐正闲得慌,有言抒和自己谝闲传子当地方言,“闲聊天”的意思。,正好。
“旁边那一家关门了嘛,管事儿的就干脆给收了,规模扩大了,赶紧就得招人。”
“这么多人”,言抒强忍了冷,小口小口啃着雪糕,一边探头往外望。
“昨天更多”,福姐顺着言抒的目光,也跟着向外打量,“好多会唱歌跳舞的女娃娃,漂亮得很!”
虽说过了春节,但勒城仍是实实在在的冬天,临街两边都是被踩成硬坨子的积雪。而外面等候面试的女孩子,却好多都是一条单裤、一件薄大衣、一双露脚面的高跟鞋。
福姐显然也看到了:“一个个抗冻求子的,穿成这样,还不是为了那管事儿的。”
“管事儿的?”言抒收回视线,看向福姐。
“对啊”,福姐这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就是看场子呢嘛!那个巴郎子维语,“小伙子”的意思。,能打能撂的,这边的地痞子、混混子,都害怕他。”
“我好像也听说过,是叫珩……老板?”
言抒现学现卖,试探了一句。
“撒?”福姐脸上浮起忍俊不禁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听这种叫法,人家都是叫纪老板!”
纪老板。
言抒有一瞬间的怔忡。
是你吗?
福姐还在滔滔不绝,一副“这个事只有我跟你讲了你才能知道”的表情:“这些个丫头子,挺多是奔着他来的。巴郎子长得还是可以呢,据说工资给的也大方,就是天天木着一张脸,跟个活阎王似的。”
活阎王?言抒强迫自己跟上福姐的节奏,在脑海中努力搜寻,那是什么样?
是说他冷血无情,不择手段吗?
可印象中,他虽然不善言笑,但至少也是沉稳,让人感觉可靠。
言抒没太多功夫细想,还要顺着福姐,哄她继续往下说:“您知道的可真多。”
福姐更得意了,不由地撇撇嘴,“我开这个买卖儿二十多年了,啥人没见过”,胖得很紧实的脸上,嘴边深意更浓。
“那纪老板,心思没在这儿啊。”
言抒听得太入神,手里的雪糕以滴到鞋上而告终。
03门外人
住新家的第一晚。
家具陈列虽然旧了些,但好歹都她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从超市出来时间还早,言抒又去添置了烧水壶、电饭煲几样小家电;带来的衣服也全部收进了衣柜,一室一厅的房间,倒也看起来整齐宽敞。
完全达到居住舒适的标准了。言抒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电话响起,是文文。
“喂。”
“夜猫子,你果然还没睡!
“准备睡了,明天有早播。”
“这么快就上岗啊!对不起啊,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被安排了一个活儿,因为是涉密的,在省宾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剪了两天,手机也收了,今早总算放出来了,才看到你的信息。”
言抒忍俊不禁,“我提醒你多出来晒晒太阳,你可倒好,这回彻底关死了。”
“言抒。”
“嗯?”
“你这一走,我在台里,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言抒笑着安慰:“就一年,明年这时候就回去了。”
“就怪你!”文文现在想起来都愤愤不平,“徐仁平那孙子找你谈话,就是想要你腾地方,你就应该一口拒绝!你爸这么多年一个人,你就说你不能把你爸自己留在盈州,这理由还不能堵住他的嘴啊。你可倒好,直接来了一句服从组织安排,就你有觉悟,有就你高风亮节!”
言抒的语气很平淡:“他既然想要我腾地方,就有一百种手段等着我。何必呢,下一个结果也许还不如现在。”
“台里现在特别乱,拉帮结伙的,栏目班底也经常换人,没个安生。你去那边也好,躲个清闲。”
挂了电话,言抒睡不着,心里的感觉很奇怪,异样的矛盾。
调职到这个边陲小城的电视台,对其他人来讲,或许足够称得上职业生涯中的变故:毕竟这边没什么发展前景,回到盈州还要重新开始。但对于言抒,颇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性,像是种解脱——她厌恶盈州电视台没完没了的派系纷争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职场氛围让人窒息,言抒心知自己斗不过那些人,早就想逃,来这里,全当躲个清静。
她从来都是这样,不争不抢不惹事,打不过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跑。
她知道这样不对,怂,没骨气。可十岁那年母亲去世之后,她没了底气和庇护,所有反抗的斗志,好像一夜之间都被抽光了。
而来盈州的第二个原因,是出于私心。八年前的那件事,一直是言抒心里的一根刺,借这个机会如果能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很好。
躲了职场纷扰,还可以顺便调查自己的私事,一举两得。明明一切顺利进展着,直到遇见纪珩。
言抒没想到一来到勒城就有了纪珩的消息,并且,福姐说他是私域酒吧看场子的,那极有可能和当年的那件事脱不了干系。
她的计划连同她的心,一下子就乱了套了。
言抒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手机上订好了闹钟,早早睡下。明天要去勒城电视台报到,不能迟了。
但还是高估了自己,可能是因为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一整晚都在做梦,还梦见了妈妈,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场景,睡得很累。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
因为经度跨度过大的原因,勒城虽然执行的是北京时间,但却有着延后两个小时的时差。一般早上十点上班,两点午休,晚上八点下班。关于时差,言抒还没来勒城的时候就被科普过。看看表,六点多,那也就是往常的凌晨四点。
也对,在盈州电视台播早间新闻的时候,她的生物钟就是凌晨四点起床,习惯还在。
没了睡意,冬日冷飕飕的清晨,言抒索性赖在床上,无所事事。
老房子的隔音很差,尤其是这个时间,整个勒城几乎都陷入了沉睡。所以此时门外的动静,显得格外清晰。
先是有人上楼,听脚步应该是个男人。脚步很轻,但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还是听得很清晰,一级一级地,最后停在了言抒的门口。
言抒一下子想起了对门安装的监控,这楼里安全性果然不怎么样——凌晨时分,四下寂静,一个男人,专门挑了这个不让人防范的时间,轻手轻脚停在你家门口的位置,他干什么?观察?做标记?还是说直接打算做点什么?
言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心狂跳不止。她告诉自己冷静,想听听有没有进一步的声音,但时间一下子被拖得老长,门外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开关门的声音,也不再有脚步声,仿佛没人来过。
可言抒确定这个人就在门外!如果下楼或者继续上楼了,没道理不发出一点声音!
家里的家具电器不知哪一个,时不时会有一声响,此时都被放大了无数倍。电冰箱的运转,此时听在耳朵里,简直是轰炸机。
贸然报警肯定是行不通的,警察问她,她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总不能有人在他家门口站着就报警吧,而且这个人什么样子也没看清,只是听到了脚步声,警察估计会气死。
言抒想了想,至少应该记住这个人的样貌。这样无论是报警还是日后自己做防范,都是最关键的。
用手腕上的皮筋胡乱扎了头发,免得一会遮挡视线,然后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屏息静气,眼睛死盯着门口,小心翼翼挪动着脚下,余光留意着不要碰到任何东西发出声音。
不大的房子,从床到门口,不过几步的路,言抒身上已经浮了一层薄汗。
总算挪到了门口,言抒无声地提了口气,一边把前面掉下来的碎发掖到耳后,一边留意着不要踢到玄关地上的鞋子,慢慢靠近防盗门,眼睛贴上了猫眼。
视线里是出现一个高大男人,的确站在她家门口,但却是个背影。
猫眼里看得算不上清晰,言抒只看到,这人个子很高,因为他看起来轻松就能挨到楼道里的电表箱,言抒昨天交完电费,插卡明明还要垫着脚。当然也有可能是猫眼的变形作用,让言抒产生了错觉。总之这一眼,除了高,言抒没捕捉到什么有用的特征。
没等她再看得清楚些,男人开锁,拉门,再关门,一气呵成。
随着门“砰”地关上,楼道里恢复了寂静。
是对门?
这是……刚回家?
回家就回家,为什么要在门口站那么久?!吓得她不轻。
她以为她的作息就够奇特了,没办法,职业使然。对门这位,显然也不是个规律作息的主。
本着安全谨慎的原则,言抒搬进来的时候留意过对门这户人家。斑驳铜锈的防盗门,门上光秃秃的,没有开锁、洗油烟机的小广告,甚至连副春联都没有。往下看,没有脚垫、没有摆在门口的鞋子或垃圾,更没有快递。
当然,也没有看到过进出的人。
总是,就是没有一点生活的气息。
但门上却悬着一个高清摄像头,隐隐约约闪着猩红的灯。
言抒想不明白,在如此老破小的房子里,都能住出与世隔绝、人烟不至的沧桑感,家里有什么可偷的,还需要一个摄像头?
还昼伏夜出,神神秘秘的?
故作玄虚罢了。
04勒城电视台
纪珩回到家,上楼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声控灯没亮也没关系,这楼梯他闭眼睛都能走上去。
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声控灯亮了。灯泡亮度很差,又蒙了一层灰土,努力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勉强能看清楼道的陈设,但他一眼就看出,他家对面,住进新人了。
走到门前,纪珩站定,眼睛像鹰一样,上下打量着。
还是个女人。
门口很干净,没有放在外面的生活垃圾,也没有鞋子之类的物品。但门口多了一块脚垫,卡通熊图案的。
如果是很常见的印花图案或者是红色黑色的脚垫,纪珩还真不能完全确定这屋子里住的是个女人,毕竟主人可能只是顺手,买了个很大众化的。但是特意买了卡通熊,那一定是女人无疑了。
在这个节骨眼,搬到他的对面……纪珩眯了眯眼,他一时有些拿不准,转过身,调整了一下监控的方向。
他当然听到了对面有人蹑手蹑脚走出来,趴在猫眼上看。
凌晨,通常是人最困乏、睡眠最沉的时候,那女人还能这么警觉。纪珩更加肯定了心中的判断,没再回头,直接进了房间。
勒城电视台称得上是勒城的地标建筑了,外形设计有着很浓厚的当地特色。裙楼稍矮,圆顶、大庭院,墙体是重复的几何纹样,颜色绮丽。主楼细窄却高耸,像一根银钉,直插云霄。
前院很大,但只有屈指可数的2辆转播车,其余都是员工的私家???车,数量也不多,甚至都没停满整个停车场,不像盈州台,每天早上找车位都要七拐八拐,最后还是要停在路边,留好电话,随时准备下楼挪车。
楼内的装修却和外观有着较大的落差,完全是老式办公楼的风格,白色地砖因为磨损已经失去了光泽,搭配棕红色的墙裙,没有开放的办公区域,都是一间间独立的办公室。
“言抒是吧,欢迎欢迎,快请坐。”
台长办公室里,郭以群把言抒迎进来,要去沏茶。言抒受宠若惊,连忙欠身,郭以群却示意她坐下等。
郭以群的办公室空间还算比较大,是标准的“干部风”。对着的两面墙上挂了题字,言抒一眼就懂了——一边是对艺术的追求“博雅达观”,一边是人生信条“淡泊明志”,遥相呼应着。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办公桌椅、文件柜、空调、饮水机、衣架,还有一个待客的沙发和矮几,就没有其他的了。文件柜的玻璃是透明的,里面陈设了各式各样的奖杯、奖状,柜子把手上还挂着一大串奖牌,书写着郭以群这个“老传媒人”光辉的职业生涯。
“不用这么见外,以后就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了”,郭以群把将满的茶杯放在言抒眼前的矮几上,“我听说了,小言,业务水平很高的!我们勒城啊,小地方,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茶有些烫,言抒只是浅啜了一口,茶香漫舌,微微涩口,确实是好茶。
“您这太抬举我了”,言抒顺着话客套了几句,表示自己非常珍惜这次‘调职轮岗’的机会,想要多学习。
“嗨,咱们自家说啊,说是‘调职轮岗,锻炼人才’,实际上还不是给我们这些小地方的电视台一个机会,感受一下大台的专业和精尖。要不然,像盈州电视台的主持人,咱们虽是同行,怕是我们也只能在电视里见到呢!”
郭以群的笑声浑厚爽朗,言抒也跟着笑。她不太善于和领导打交道,但眼前这个长发过耳、穿麻布衬衫、讲究喝茶的台长,很有艺术气息,也很有亲和力,和她在盈州台接触的领导风格完全不一样。只是一上来就把她捧得太高了,言抒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只能静观其变。
“小言在盈州台的时候,做过哪些栏目?”郭以群聊家常一样,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刚进台的时候,做外采出镜记者,后来就一直做早新闻的播音员”,言抒答。
郭以群喝了口茶,脸上浮起一丝满意,“那就还做早新闻吧,从你最熟悉的栏目入手,这样适应得快一些。一会我带你去导演那报个到。”
言抒没想到一来就能接栏目,之前她甚至做好了勒城这一年都在幕后打杂的准备。听到这儿又惊又喜,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全力对待工作。
之后郭以群又问了言抒一些生活情况,告诉她有困难要及时开口,台里会尽力帮她解决。
言抒道谢,说自己一切都顺利——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是一个主动提要求、讲困难的人。
从来都不是。
郭以群是在节目录制现场找到的导演,交待了几句,就去忙别的了。言抒看了一圈,灯光、音响、摄像、舞台各个部门都在,应该还没正式录制,处于前期合成的阶段。现场乱糟糟的。导演随便拉过来一张椅子,让言抒先坐下,稍等片刻。
录制现场言抒再熟悉不过了,但勒城电视台这么没有章法的现场,言抒还是第一次见。
音响、灯光两个部门的响应很不及时,副导演要一遍遍确认;机位没有预设好,摄像师扛着设备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台上主持人对于定点机位的分配有异议,坚持要加一个顶射机位,还在和导演争执不休。
看大屏上打出的名字,应该是一个时事类栏目。时事类栏目为什么要加顶射机位?言抒也觉得完全没必要,但那位主持人很坚持,尖着嗓子,导演似乎很是拿她没办法。
总导演让现场休息二十分钟,各部门商量一下,定个最终方案。休息的空档,他朝言抒走过来,明显渴得急了,一仰头灌进去大半瓶矿泉水。
“抱歉啊言抒,让你久等了。”
“没事儿,看您一直在忙。”
“你也看到了,我这正忙着,咱们就进入正题了。咱们早新闻,每天早上七点钟播出,日播,一般是半个小时,赶上突发或者公共事件,可能会有延长。具体细节的安排,你到时候和导播对一下就行。哦,差点忘了,我姓齐,单名一个修,是栏目导演。”
齐修,言抒在心里默念一遍。但至少外形上看,齐修的穿戴很不齐整,也完全不修边幅。随随便便罩了件格子衬衣,敞着扣子,内里的老头背心下,凸起的肚子清晰可见,还洇着几滴吃饭的油污。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胡子拉碴,浑身上下都是烟味。
齐修语速很快,甚至比言抒这个一分钟念字的专业主持人还快。但齐修并不是为了让人觉得自己专业,只是单纯地因为,他忙得连轴转,尽量压缩各项工作的时间。
“我听说过你,也看过你的节目。你是大台来的,见过世面。刚才你也看到了,咱们电视台目前就是这个水平,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跟不上。如果可以,希望你也可以多带动带动大家,能给栏目一些新的东西。”
“您谬赞了,但我会尽最大努力配合大家做好的。”
看得出他很赶时间,几句寒暄后,齐修低头看了眼表,“还有十五分钟时间,带你去见一下你的搭档”,说完不等言抒反应,直接迈开了步子。
05方纶
齐修走得飞快,看得出他很急,也不管言抒跟不跟得上。来到一间办公室前,指关节飞快扣了两下门,但站在门边,人并没进去。
里面坐着的男人抬起头,正对上了齐修和言抒两人的目光,齐修片刻不停地开了口:“言抒,早新闻你的新搭档。你带她熟悉一下,我现在得去录制,回头再说。”说完和言抒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就走。
坐着的男人此时已经站起了身。他很高,足足高出言抒一个头还多。这一点言抒来到勒城就发现了——也许是自然环境的因素,当地人普遍高,言抒1米68的个子,曾被文文夸赞是“完美的站播身高”、剪片子完全不用切画幅,画面的比例刚刚好。但来了勒城,走在街上,言抒发现,比她个子高的女孩比比皆是。
眼前的男人除了个子高,一双大眼睛也十分瞩目。他应该是刚结束录制,一身浅鹅黄色的西装,左胸处还有个当地民族风格的刺绣图案的胸针,一看就是上节目才会装扮的行头。头发精短,却不失造型,脸上的妆容倒没什么,不像言抒认识的一些男主持,粉底比女主持还厚。
男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把言抒请了进来。
“我叫方纶”,方纶的嗓音很浑厚,一听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和他大而无辜的的眼睛结合在一起,很大的反差。
“言抒,”言抒展颜一笑。她对方纶第一印象不错,至少专业素养是具备的。
方纶并不拘着,拉过来一把椅子,示意言抒坐,自己也大剌剌地坐下:“听说你是盈州电视台来的,我们这小地方,不比你们那,以后咱俩搭档,有啥不舒服的你直接说。”
这么直白的开场,言抒倒是很出乎意料,忍不住笑着说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言抒也不反感,减去了很多的客套,反而更轻松。
没成想方纶话锋一转:“虽说是小地方,但是水浅王八多。前几天邵菁一走,我本来以为我都不会再有搭档了,没想到你来了。”
“邵菁……是你之前搭档的女主持?”
“嗯”,方纶点点头,“人家嫌早新闻没什么水花,撂挑子不干了。台里就给她开了一档新节目,你刚刚没看到吗?就是齐导在录制的那个。”
哦,就是台上那位坚持加顶射机位的主持人,原来叫邵菁。
“你们都不愿意做早新闻?”言抒问。
方纶说的这些,倒是很出乎言抒的意料——在盈州电视台,能有一档独立栏目,是每个主持人都梦寐以求的,更别说早间新闻这种专精、能体现业务水平的节目了。要不然,她也不会被下放到勒城来,说白了还不是给人腾地方。
怪不得报道第一天,郭以群就给自己安排了栏目。
“勒城和北京有两个小时时差你知道吧?所以七点钟,早新闻播出的时间对于勒城市民来讲太早了,可能都还没起床,所以收视很差,自然也没什么广告收入。”
言抒还没完全习惯勒城的作息,暗自在心里算了算,勒城的七点钟,相当于北京的凌晨五点,播早新闻的话,确实太早了。
“那为什么不能延后播出,比如……九点钟?那就相当于北京时间的七点钟了,收视不就上来了。
方纶摇摇头,“因为晚上七点转播新闻联播,这个时间肯定是不能改的。如果把早新闻的时间延后,就压缩了白天档电视台习惯用早间新闻和新闻联播,划分白天档和夜间档。的时段,分管白天档的副台长不乐意,说压缩时段影响广告费收入。后来就干脆平分,早七晚七,这样大家都没异议。”
言抒哑然。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邵菁她自己嫌太辛苦了,这个你之后就明白了”,他笑得狡黠,大眼睛眨了眨,“你看齐导就知道了,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别看勒城电视台很小,水很深呐!”
方纶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忘记了一分钟前还是他亲口说的,这里“水浅王八多”。
言抒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虽然她那么痛快地答应借调勒城,但勒城电视台的种种,说实话,她并不是很在乎。
电视台的很多岗位,比如主持人、外采记者,都有个隐性福利,就是不坐班。如果没有彩排或者录制,完全可以不待在台里。
和方纶聊得差不多,言抒本来想回家。但方纶执意带她来食堂吃饭,说算是在电视台工作的第二个隐形福利。
食堂很大,一排售卖窗口,让人眼花缭乱的当地美食,应有尽有。言抒还没拿到员工卡,方纶大方地告诉她随便点,只管他来结账。
看到一家“古丽清汤面”的招牌,言抒点了碗“家常清汤面”。
“就吃这个?”方纶皱眉,“不用给我省钱,食堂吃饭,撑破肚皮能花几个钱。”
方纶点的是羊肉抓饭、薄皮包子外加五个羊肉串。
言抒摇摇头,“吃多了胖”。
勒城的吃食有一个特点,扎实。街头一块五毛钱买的烤包子,里面塞得满满登登的肉,而且是肉块不是肉碎,一点不糊弄人。几天吃下来,言抒也担心自己长胖,吃顿素面挺好的。
方纶知道女主持人都控制体重,索性也不劝了,便刷卡结了账。两人消费四十多元,这个价格很实惠了。
面端上来,言抒傻了眼。
面是秋后玉米的颜色,黄澄澄很大一碗,配了几根绿色的青菜,很是好看。汤也确实是清汤,没什么浇头,上面点点葱花和白胡椒粉,被油亮的热汤一激,香味浓郁。但同时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还有面条上厚厚实实铺了一层的……羊肉片。
“不是清汤面吗……”,言抒大为震惊。她刚刚点菜的时候看过墙上的价目表,家常清汤面,8块钱,结果这么多肉,还这么大碗。
“对的呢,清炖羊肉煮的面”,方纶把蒜和辣子推到言抒面前,“要呢么?”
言抒摆手道谢,对着眼前的一大碗面,哭笑不得。
“外面卖的也这样?”
“哪样?”方纶一张小鲜肉的脸,吃饭却不含糊,薄皮包子一口一个。
“这么……实在。”言抒没好意思说便宜,毕竟是方纶请客。
“外面更贵点,要10块钱吧”,方纶递过来一串羊肉串,挑了挑眉,“来一个。”
言抒笑着拒绝,看来在勒城的日子,长胖是必然的了。
06早安勒城
5:00,言抒准时起床。洗漱完毕,等了好半天,才在楼下拦到一辆出租车,去了台里。
5:45,到了台里。如言抒所料,七点钟的早新闻,大概率是没有化妆师的。好在她早有准备,在准备间自己化了个出镜妆,换好西服套装,还不忘戴了一顶假发——言抒是齐腰微卷的长发,但出镜播新闻,她习惯齐肩短发的造型,更干练一些。
6:45,言抒去演播厅待机。
6:50,方纶也到了,两个人戴好耳麦、整理仪容细节、熟悉稿子、调整提词器角度、试话筒、听导播指令,等待倒计时。
昨晚一点多,言抒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齐修的电话,说邵菁连交接都免了,今天直接休假不来了,问言抒能不能今天直接上播。
临危受命,言抒早早起来,心里演练了几遍流程,早上又和方纶通了个电话,带好西服假发高跟鞋,来到台里做准备。
耳机里不断传来导播的声音。言抒和方纶两人在稿子上圈圈画画,虽有些临时调整,但对于有经验的播音员而言,都是家常便饭。
“言抒老师你第一次和观众见面,开场你播,对一号机。
“今天的重点是勒伊高速车祸,有现场连线,第一条就播。”
“巴扎节开幕的稿子有微调,方纶你到时候看提词器,别看手里的词。”
“——现场倒计时准备,5,4,3,2,1,进片头。”
导播镜头里的言抒,已经是出镜状态——腰板笔直,肩膀自然打开,偏分的短发稍稍遮住了左边的一点额头,但还是能看出额头光洁饱满,有好看的轮廓感。眼影不会很夸张,却层次晕染,鼻子小巧,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看向镜头的眼神沉着坚定。
新闻主播知性、干练的美,言抒呈现得恰到好处。
片头响起,言抒深呼吸,准备开场。可耳机里导播的突然声音慌慌张张地响起:“第一条的带子有问题,先播第二条优秀企业评选!”
直播现场调整播报顺序,也是常有的事。
可言抒抬眼,提词器里,优秀企业评选的内容并没跟上。
要命!
直播不等人,片头播完,画面直接切给了言抒。言抒调整表情,展露了一个标准的职业笑容,踩着片头结束的尾音,清朗悦人的声音准确无误地响起,“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早安勒城》,我是主持人言抒。”
“我是方纶。”
“首先是大家比较
即兴播了段天气转暖,言抒却是一身冷汗。
这是她在盈州电视台养成的习惯——每天备稿时,都会专门
提词器跟上了,言抒继续播报。
“下面进入今天的新闻。近日,勒城市上年度优秀企业的评选结果揭晓,鸿应集团荣获勒城市先进单位的荣誉称号,具体情况,我们来看记者发回的最新报道。”
画面切入了鸿应集团的大楼,画外音是方纶的声音,浑厚有力,在对鸿应集团做一些简短的介绍,应该是刚才言抒化妆时他一个人配的,言抒偏头瞄了眼自己的搭档,在主持台下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
方纶得意地挤了挤他那标志性的大眼睛,作为回应。
“近年来,鸿应集团的经营范围愈加广泛,涵盖纺织、贸易、酒店餐饮等各个领域,成为了本土民营企业迅速崛起的成功案例……”播报还在继续,画面陆续切换鸿应集团总部大楼、旗下高端会所、旗舰酒吧——搭配方纶字正腔圆的介绍,相得益彰。
言抒却在一晃而过的画面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会所的装修极尽奢华,画面右下角角落里,红木高背椅上,坐着一个男人,两腿随意交叠在一起,下颌角像刀削的,头发精短,眉骨有致,眼睛黑亮,鼻子高耸挺拔,但却像一堵墙一般,把人拒之在外。
男人坐在角落,指尖虚虚夹着半截烟,神情慵懒敷衍,让人觉得,淡漠而疏离。
很快进入了下一条,是方纶的播报,言抒迅速调整情绪,告诉自己撇清杂念,进入状态。
是他,一定是他。
不过是一个一晃而过的画面,但言抒却笃定地确信。
他不是在私域酒吧看场子吗?是会所的客人?还是和鸿应集团有什么关联?言抒来不及想那么多。她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却是如此地近在眼前。
言抒决定去一趟导播间。
老实讲,带子故障,处理不好就是直播事故。这类低级的失误,从前在盈州电视台,压根不会发生。但这是勒城,整体的业务水准降低了,自己也必须放低一切标准预期,谨慎小心,一些流程顺序,还是要捋顺,以防出现什么问题而背锅。
导播间只有一个人,年龄不大,个子不高,是个皮肤很白的小姑娘,看起来刚工作没多久。黑框眼镜差不多遮去了她半张脸,但能看出很灵气的五官。上身是白毛衣,下身是一个口袋很多的背带裤,头发在头顶绑了个高高的马尾,但可能头发不够长,也可能是起太早的原因,马尾毛毛躁躁的,差点翘到天上去。
已经进了片尾,小姑娘摘下耳机,明显松了口气,整个人滑到椅子里。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回过头看到是言抒,表情瞬间转为惊喜。
“学姐,真的是你啊!”
言抒一愣。她工作有几年了,学姐这个称呼,着实是久违了。
小姑娘“腾”地站起来,因为激动,在言抒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学姐,我是陈小鸥啊!上大学的时候,你参加主持人大赛,我在组委会帮忙,你还记得吗?”
参加学校的主持人大赛,言抒大四,一边实习一边准备比赛,忙得焦头烂额,一天下来,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好在最后比赛成绩不错,决赛当天,学校请了很多家电视台的导演来观赛,言抒也是凭借着当天出色的表现,进了盈州电视台。
陈小鸥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里,“比赛时候我就超级崇拜你,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啊学姐!”
陈小鸥这个名字,言抒是有印象的。比赛那会,组委会给每个参赛选手安排了两个学生志愿者,负责现场协调之类的。其中有个胖胖的小女孩,很热情也很认真。言抒仔细端详了一会陈小鸥,陈小鸥看上去瘦了30斤不止,导致她第一眼没认出来。
言抒惊讶:“怎么瘦了这么多!”
陈小鸥扁扁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才大一。刚离开家,没了我妈唠叨我,也没啥烦恼,每天就是吃吃吃,像个发面馒头一样就胖起来了。后来饮食注意了,就瘦下来去了。再后来,回老家工作,在这儿每天累得半死,就更瘦了。”
言抒早就做好在勒城孤身一人熬完这一年的准备了,能遇到大学时期的学妹,自然也是惊喜又高兴。她把陈小鸥毛躁的马尾捋捋顺,仔细端详了下,“瘦了好看。”
陈小鸥听了夸奖,脸“嗖”地红了,笑嘻嘻地问言抒:“你呢,姐?怎么来勒城了?我记得你毕业去了盈州台啊。”
言抒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简单点儿说,就是职场上被人算计,给人腾地方吧。”
“大台就是水深呐”,陈小鸥又一次扁扁嘴,“不过学姐”,这一次她明显压低了声音,脚尖点了点地板,“就这小破地方,我估计你都看不上,幺蛾子也不少。”
“哦?”言抒挑挑眉,嘴边笑意不减,“我刚来,还没摸着门道,这次得师妹多指教了。”
“没问题!改天出去吃饭边吃边聊!”陈小鸥的高兴都写在脸上,“咱们这儿有个外采记者,叫田歌,也是咱校友。我俩关系不错,到时候叫上她一起!”
07黄毛
陈小鸥后面还有一档栏目,言抒便没和她聊太久,主要是把流程理顺,避免再次出错。接着她回到准备间换下套装,假发戴着不舒服也拆了,拦了辆出租车回家。
言抒一直觉得,除了生物钟,人体内应该还存在着一种叫“工作钟”的东西,就是只要进入工作状态,各项感官的时间安排就立马全部归位。
比如现在,坐在出租车里的言抒,肚子适时叫了起来。
言抒不会做饭,一日三餐一般都是在外面解决。以往在盈州的时候,播完早新闻,一般就会去食堂吃早饭。但现在言抒还没有饭卡,她不想为了一顿饭还要去麻烦方纶,便让司机停在了酒吧街口——记得上次看到过一个卖馄饨的小店,正好去试试。
勒城的早晨冷得出奇。天刚亮,却没出太阳,灰蒙蒙的大阴天,还下着小雪。雪到了地上留不住,立马就化了,马路上全是泥水,整幅景象里里外外透着股颓丧,看着就让人心情不佳。但言抒双手插在兜里,心里挺雀跃,只想快点走到——这个时间,没什么比一碗汤汤水水、热气腾腾的馄饨更吸引人了。
不太满意的就是,今天算是第一天正式上班,言抒穿了件浅麻栗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白色高领针织衫,修身牛仔裤,还蹬了双新买来第一次穿的皮靴。可走在这雪天泥路上,多少有些后悔。
整条街的热闹喧嚣在这个时间也暂歇了,最后一波醉鬼也都勾肩搭背、晃晃悠悠地离开,酒吧和饭馆纷纷闭店。言抒尽量捡干净的地方走,一路上只有零星几家饭馆,门口往外冒着热气。
果然,其中就有“小芳馄饨”。
玻璃门上红色的不干胶贴写着,营业时间08:00-20:00,这和酒吧街上其他的饭馆还真是不太一样。看来以后下了新闻,都可以来这儿吃早饭。
刚开门,店里还没来客人。老板娘看着约莫三十岁,穿一件素色的高领毛衣,扎了条洗得泛白的围裙,勒出纤细的腰肢;未施粉黛,头发松松散散挽在脑后,从里到外透着娴静素雅,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这和整条街脏污喧嚣,都很不协调。
这可能也是这家店不做夜市的原因吧,言抒想。
随便找了个位置,要了一碗馄饨和一个茶叶蛋。馄饨提前包好的,上得很快,言抒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看老板娘有条不紊地忙前忙后。
肉馅里放了虾仁,馄饨整个放进嘴里,一包鲜汤在嘴里破开,十分满足。但美中不足,汤底不是鸡汤,所以吃起来,鲜味还差那么一点点。
言抒一个煎蛋都会糊的人,嘴巴却刁得很。
正吃着,老板娘笑吟吟地从厨房走出来,桌上多了一个小磁碟。
“我自己拌的皮芽子,尝尝。”
勒城人管洋葱叫皮芽子,是维语,那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方纶教过她。这是勒城美食里最常见的食物,吃牛羊肉,必须靠皮芽子去腥膻、提味道。
皮芽子切细丝,看颜色应该是用酱油泡过,言抒用筷子夹起一根,除了洋葱的鲜甜,里面还放了陈醋,酸溜溜的,果然很特别。
言抒刚想说好吃,“哗啦”一声,店门被一个大力推开。门玻璃上结的一层冰霜,里外冻得结结实实,差点连着玻璃一起震碎。冷风灌进来,言抒一个激灵,不由抬眼看了看——一下子涌进来了七八个人,身上裹着很重的烟酒味,应该是附近酒吧上班的,这会儿刚歇工,进门就跺着脚上的脏雪,门口的地砖,瞬间一片泥污。
言抒忍不住皱了皱眉,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喝着汤。
一群痞子晃晃悠悠,走到里面,嬉皮笑脸地和老板娘点单,一时间小店里吵嚷不绝。老板娘应付惯了这附近的小流氓,倒很丛容,让他们坐下等,好了就端出来。
其中一个,一脑袋黄毛,酒糟鼻子又大又红,吊儿郎当地走了几步,拉开椅子,一屁股坐在了言抒对面。
店面不大,但也有七八张桌子。言抒占了一张,剩下的,坐这些人绰绰有余,那人却偏要坐言抒对面。果然,刚坐下,就起了一阵哄笑声。
黄毛更得意了,胳膊支在桌上,整个人探过身子来,往言抒的碗里瞅。
“丫头子吃的撒?太清淡了哎!一会隔壁烧烤店,哥哥请你吃烤腰子撒!”
又是一阵哄笑,其他人围坐在一起,看戏看得乐不可支。
言抒依旧低着头,舀起碗里最后一个馄饨,送进嘴里,一下一下仔细地嚼。
“你是哪一家的丫头?晚上兄弟几个,嘁给你暖场子撒!”
言抒表面不动声色,心下明白了十有八九。
上镜的妆容很浓,特别是言抒此时的嘴唇,鲜红而饱满,粘了假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再加上摘了假发,此时是一头齐腰微卷的披肩发,黄毛他们这是把她当成这附近酒吧的陪酒女了。
对于这种晒皮晒脸的痞子,越搭理,他越来劲。言抒慢悠悠咽下嘴里的馄饨,喝了口汤,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起身去里面,找老板娘付账。
全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几个痞子就这样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言抒,看她付了钱,转身往门口走,却被黄毛拦住了。
整日混在夜场,撩拨女人是他们的家常便饭。通常这种情况,如果女人接了话茬往下聊,对男人表示欢迎,男人当然觉得有面子;如果女人生气反呛回去,男人也在预料之中,嬉皮笑脸,就当作是找乐子。怕就怕言抒这种拿人当空气的,不闻不问,一个眼神都没递过去。黄毛在一群小弟面前,自然是觉得很没面子。
黄毛七扭八歪地站起来,挡在言抒身前,语气里透着不满,“美女,不用装纯,哥几个都明白。就这么几个场子,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必要这么臊我面子吧。”
言抒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麻癞癞的皮肤,很多粉刺,有些还破口冒着血点,黑眼圈很重,肤色也是常年作息不好的黑黄色。勒城的冬天,这人只穿了一间毛衫和皮夹克,皮肤因为冷微微泛着血红色。酒味、烟味、饭馆的烟熏味,甚至还有些劣质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言抒皱着眉,尽量屏住呼吸,嘴巴里挤出了一句:“借过。”
“歪日这死娘们儿……”眼瞅着言抒软硬不吃,黄毛下不来台,叫嚷着骂开了,中间夹杂着言抒听不懂的勒城土话,叫唤着就要上前来拉言抒。
黄毛他们这群痞子,沾花惹草的事情干得多了,很多时候,本意可能只是想搭个讪,像是要证明一下自己能力似的,压根没想怎么样。但对方一旦态度冷漠,或者遇到像言抒这样压根懒得理的,就会下不来台,继而恼羞成怒。痞子们通常都有一个共识,在外面混,面子比里子重要。冲动情绪下,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了。
其余几个人看黄毛跟这臭丫头动真格的了,吵吵嚷嚷地起哄看热闹,一时间场面混乱无章。
言抒被黄毛拽住了手腕,挣也挣不开。但她也没有傻到拼命呼救或者喊着报警,脑子里飞速转着想办法;老板娘也从里面走出来了,开口劝架,但那柔柔弱弱的声音,一下子就淹没在了一片哄笑声中。
黄毛看言抒虽依旧冷着脸,但没有反抗挣扎,面子算是找回来了,得意之余,便想要得寸进尺,拽着言抒就想走,“跟哥哥发一趟,吃烤腰子撒!”
老板娘上前想拉,但过道很窄,被那群混子站起来隔开了。黄毛不想手底下的人看自己一副强拉硬拽的模样,还是希望这小娘们自愿跟自己走。所以没使多大劲儿拽言抒,但攥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却是没松。
言抒虽然没被拽走,但也挣脱不出。
这人生地不熟的,被一群痞子拽走,是什么后果,言抒不敢想。
僵持不下,黄毛手上渐渐蓄了劲了,眼底也有了狠意,看向言抒。却发现言抒的眼里有波澜了,也张嘴说话了。
她朝黄毛看过去,带了若有似无的一丝委屈。但目光又好像越过了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纪珩。”
08我是舒妍
纪珩是来给老板娘送东西的,拎在手里,挺大一包,之前分吩咐手底下人上货的时候顺便带的,凌晨的时候刚拿到。
馄饨店里发生的口角,他在门外看到了。男男女女拉扯在一起,无非那点破事,纪珩并不打算参与,于是径直走进店里,只想把东西给老板娘,然后走人。
可那个被黄毛拽着女人,上一秒还冷着张脸,见到了他,却委屈巴巴地叫他的名字。
他没动声色,但脑海里快速搜寻了一下,没什么印象。大概率是经常来酒吧玩的客人。认识他,也不奇怪。
但黄毛觉得她是陪酒女,却是错了。这女人虽然妆容明艳,打扮得却很素——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指甲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修饰。看人的眼神沉静自制,哪像那些陪酒妹,眼神都带着钩子。
但再怎么样,他都没打算插手。
一群痞子看到纪珩,不自觉地噤了声。黄毛自然也看到了,心下忐忑这女人???和纪珩的关系,也怕招惹了别人的马子捅了马蜂窝。但从没听过纪珩身边有女人,虚张声势的面儿大。于是黄毛挡在过道的身子微微往里让了让,足够纪珩过去,但卡在言抒手腕上的手劲儿依旧没松。
纪珩从拉扯在一起的黄毛和言抒身边走过,眼神偏都没偏一下。
果然。黄毛看纪珩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心底松了口气,像为了解气似的,手底下使的劲儿更大了。言抒的手腕子像要被人捏碎了,她挣了两下,挣不开,情急之下,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
“纪珩!”
声音明显大了许多,甚至称得上是喊,还透着些许的理所应当。
这次纪珩停下了。
直呼他大名不说,他怎么还听出了一丝……不满?
纪珩回过头,带着狐疑,又一次看向那个眉心拧在一起、脸皱了、明显在忍着疼的女人。
他确定,他并不认识。
但这声音属实有些大了,已经不是拉拉扯扯,有些强拉硬拽的意思了。纪珩没再看言抒,眼神掠过众人,直接看向了黄毛,声音很低,有些粗粝,像浸了冰,没一点温度。
“要打出去打,少他妈在这店里惹事。”
说完他朝老板娘走去,只是一个转身,声音和表情,就都柔和了许多。
“东西买回来了。”
老板娘在和纪珩说着些什么,眼神时不时朝言抒这边递过来,声音很柔很低,但言抒听不太清。
“你不用管,再要什么再和我说。”
黄毛愣住了,一时拿不准纪珩的态度,脑子里一百八十个转。没听说这馄饨店联通这老板娘和纪珩有什么关系啊,可听他的意思,他们在老板娘的店里惹事,是踩了纪珩的线了……?那手里这小娘们儿几个意思?不是纪珩的人还连名带姓地喊?还是说本来就是纪珩的马子,纪珩只想给她点教训?如果是这样,这娘们儿他可不敢惹。回头俩人又腻歪一块了,他不得让纪珩扒了皮了。
眼瞅着纪珩和老板娘说完了话,转身走了出来。黄毛也不傻,当然听出了刚刚纪珩的语气不善,本来和言抒那点事儿,就是为了男人那点面子。但把纪珩惹毛了,就不单单是面子的问题了。他不敢再多耽搁,恶狠狠地瞪了言抒一眼,低声骂了句什么,带着那帮痞子,赶在纪珩前面,“哗啦”一下,散出了店门。
只留言抒一个人,活动着火辣辣的手腕,赶紧朝纪珩的方向追了出去。
纪珩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言抒只能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跟着,
他出现得太突然了,看到他的第一眼,言抒甚至能感觉到所有的血流都轰上了脑袋,心跳也突然开始剧烈。是腕间的剧痛,把言抒拉了回来,甚至来不及细想,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举止神态、穿衣打扮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但言抒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人长得高大挺拔,线条冷硬,往狭小的馄饨店里一戳,极不协调,让人很难不注意到他,继而就会注意到他的眼睛。
双眼皮并不宽,却深邃狭长,还是言抒印象中那个好看的眼形,这也是言抒一眼就认出他的原因。
只是,如今那眼神冷得很没有一丝温度,像鹰一样,逡巡伺察,锋利而敏锐,却唯独没有情感。高挺的鼻子也像一堵墙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人一下子变成这样,言抒一时间还是无法缓过神儿来。
就这么脑子懵懵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纪珩进了单元门,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么?
他也住这栋楼?
迟疑间,纪珩一步两个台阶,已经快到了。
言抒赶紧又追了几步,也一步两个台阶,仰着头,目光追着纪珩,看他停在三层,站在自己对面的门口,准备刷指纹进门。
对门住的那位神神秘秘、昼夜颠倒、害她蹑手蹑脚起来看猫眼的人,是他?
“等一下”,眼看着纪珩打开门要进去,言抒才走到二楼半的平台。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叫住了他。
纪珩皱着眉,一脸不耐,垂眼看向言抒。
他向来不和女人多纠缠,可这女人怎么回事,黏糊得像块年糕,还跟过来了。
居高临下,纪珩的眼神像裹了刀子,言抒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心脏的狂跳,话没出口,人先打怵。
“刚才……谢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言抒先道谢,好歹人家给自己解了围,顺便自己冷静一下。
纪珩嗤笑了声,还知道说谢谢。刚才在馄饨店她喊他那架势,他以为自己被人讹上了呢。
“不用。”
和黄毛拉扯在一起的女人,如果不是在馄饨店里,纪珩是一定不会管的。他没那个闲工夫和这女人在这谢来谢去的,转身又欲进门。
言抒情急之下,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梯,停在了纪珩的身后。
“我是舒妍!”
果然,纪珩拉门的手停住了。
他转过身,盯着言抒的脸。
追了一路又跑楼梯,言抒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她深呼吸,努力压制着气息,也让自己冷静。但他像鹰一样审视的目光,太锐利了,言抒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似乎为了让纪珩相信似的,言抒稍微平息了些,又说了一遍。
“我是舒妍。”
他是记得她的吧?不然不会停下来。但是还要说些什么呢?言抒一时间找不着头绪,和当年一样六神无主,就这么傻站在那。
男人微拧着眉,眼睛盯着她的脸。不过几秒钟,言抒感觉像熬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砰!”
纪珩转身进屋,带上了房门。
包房
纪珩此时很烦躁。
崔红英那边的棉纺织厂就要挂牌开工,很多事情她都让纪珩去张罗,已经连轴转了两天一宿了。偏偏昨晚酒吧里还有个不知死活闹事的,纪珩也没客气,只是处理完都六点多了,要不是等着馄饨店开门,给老板娘送东西,他恨不得早点回家躲个清净。
哪成想还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儿。
他早就察觉言抒在后面跟着了,但没多久他发现了不对劲——那丫头不像是跟着他,反倒像是……和他同路。
前几天对门儿新搬过来的,是她?
舒妍。纪珩拧开水龙头,洗着手,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他想起她是谁了。她跑上楼梯,第一次说她是舒妍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舒建军家的闺女,上次见她,她应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反正还是上初中还是高中。他认人的本事再厉害,这么多年没见过,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明艳动人的女人和当年走起路来辫子一摇一晃的女孩子联系起来,没认出她,也是正常。
纪珩拉下毛巾擦了擦手,又挂上,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只是,为什么会在勒城遇到她?
陈小鸥见到言抒的时候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言抒姐?不是下班回去了吗?”
“我回来看看回放的片子,明天争取表现更好点儿。”言抒手腕上贴了止痛膏药,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了藏,莞尔一笑,没多寒暄,闪身进了机房。
“晚上一起吃饭啊,我下班了联系你!”陈小鸥的声音热情有活力,但被言抒挡在了机房外。
机房里很多台机器,每个机器都链接着共享资源库。平时外采记者、栏目编导都在这里剪片子、配字幕。现在是午休时间,没什么人,言抒搜索“鸿应集团”词条,调出所有相关新闻,又调出今早的《早安勒城》,找到鸿应集团那条播报,一点一点看着回放。言抒还带了笔记本电脑,一边看,一边上网查阅。
思路愈加清晰,心却也愈发地往下沉。
勒城市优秀企业鸿应集团,旗下很多的酒吧、会所、酒店,其中就有纪珩管事儿的“私域”酒吧。
“私域”,这个名字言抒第一次见,还是在报纸上。目前是勒城市规模最大、口碑最好、消费最高的酒吧。
也是八年前,隋萤死亡的那间酒吧。
鸿应大酒店顶层,包房。
7楼只有这一间包房,说是包房,面积却占了整个楼层,但崔红英喜欢叫,生意人,讲究个吉利,谐音“起一起”。
包房的墙壁专门做了静音软包,隔音效果很好,圆桌、麻将、棋牌、KTV、卫生间一应俱全,最里面甚至有两个卧房。但站在房门外,听不见里面的一丁点声音。
鸿应大酒店算不上勒城市档次最高的酒店,一楼有散桌,二楼以上是包房,人均消费不算太高,也承接红事、白事这种团单,但另当别论。
里面的菜品、酒水都是单独供应,食材多是空运而来,服务生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服侍周全,礼节到位,添茶、换餐盘的频次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妥帖,又不会被打扰。
“今天一共五位,崔总带着老三位,宴请的那位贵宾是第一次来,喜好忌口暂时不知道,多观察。”领班一身套装熨帖,形象很好,正在和面前的两位服务生交待些注意事项。
两名服务生里,一名在工作有段时间了,比较泰然自若。另一个却是新人,因为长得不错,在楼下散桌服务的时候会来事儿,被安排上了7楼,也因此成为了一众小姐妹羡慕嫉妒的对象。此时新人服务生鸭子听雷一般,抬起头,一脸迷惑。
“老三位……是哪三位?”
领班不耐烦翻了个白眼,“这三位你要是记不住就趁早下楼吧。纪老板、白老板、孙老板。这三位你必须会认人,因为他们经常会来。记住,对他们的称呼是老板,这样就可以和崔总区分开。”
新人服务生默念苦记。
“白老板口味清淡,爱喝汤,不吃辣,是一口都不能吃;孙老板每餐必有荤,主食喜欢水饺和面条,偶尔也是米饭;纪老板……在吃上面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都能接受。”
新人服务生又是一阵奋笔疾书,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崔总吩咐,今天的贵宾陪侍安排了潇潇,新客人,她最有眼色。”
领班说完去厨房盯菜了,留新人服务生站在原地慢慢消化。这是她上7楼之后的第一次工作,心里默念一会别出什幺蛾子才好。
“瞧你那紧张劲儿,有什么的”,那位有经验的服务生老神在在,“按照之前培训的流程一步一步来就行,也没那么难侍候。”
新人服务生皱着眉头:“你在7楼干很多年了,当然是不紧张,但这里面我只见过崔总一次,剩下那几位老板完全不认识,我怕一会出错。”
“那倒是,这几位老板,我隔几天就得见一次”,语气中不乏得意。
新人虽说是新人,但能被选上7楼,脑子必然是活泛的。下一秒就从套装口袋摸出了一管唇彩,塞到对方手里:“佩姐,那几位老板,你能给我多讲讲吗?免得我一会要是出错,也丢佩姐的脸不是。”
被称为“佩姐”的老服务生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唇彩,一看就是地摊货,二三十块钱了不起了。但她们的工作要求必须化妆,化妆品一个月下来不少钱,手里这管,临时应个急也不错。
佩姐把新人往角落里拉了拉,声音很低,毕竟说的这些话,也不能轻易让人听见,
“三位老板,指的是崔总手下三个得力干将:纪珩、孙晓强和白羽。”
“要我看,纪珩最男人、也最能打;孙晓强长相一般,但事事有门路,联络人情他最在行;白羽最年轻,总是和颜悦色的,但据说,也最阴。”
新人服务生懵懵懂懂地点头。
“但无论被他们哪一个看上带走,你也算熬出头了。”
勒城是典型的内陆城市,离海遥远,待客宴请最上档次的,就是时令海鲜了。但桌上的山珍海味,没人动几口,桌下却是风光无限。
被尊为贵宾的郭以群,喝得红光满面,粗胖的的手时不时捏捏旁边热裤小妹雪白的胸脯——作为勒城电视台台长,他的饭局不计其数。但玩得这么无所顾忌,他只敢在崔红英这里。
在崔红英的地盘上,安全和保密,他还是信得过的。
郭以群玩得高兴,旁边的崔红英自然就高兴。崔红英上了年纪,微微有些发福,脸上的肉也有往横向生长的趋势,焗了油的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头更大。但胜在保养得当,皮肤紧绷油亮。隔着桌子,她捏起酒杯,朝纪珩举杯示意,眼眸带笑,对他今晚的安排表示满意。
纪珩举杯颔首,礼貌回应。抬起头,正撞上崔红英别有深意的笑容。
作为鸿应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崔红英并不像其他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一样,有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创业传奇。而是如空降兵一般,一夜之间,鸿应集团旗下酒店、会所、酒吧争先恐后地剪彩开张,遍布了勒城的大街小巷。来勒城不过十年光景,崔红英已经是本市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成功女企业家,鸿应集团也成了勒城市的知名企业,对地方财政的贡献榜上有名。
郭以群喝得有些多,脑子还清醒,但膀胱忍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主角一走,酒桌上的气氛明显松了些。
“恭喜红姐,又成了件大事。”
说话的是位白净斯文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却能坐在崔红英的旁边,地位可见一斑。“有珩哥办事,红姐好福气”,男人细瘦修长的手指捏起高脚杯,杯身的玻璃和他脸上的无框眼镜,相互映射着精亮的光。
纪珩没说话,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牵着嘴角,随意笑了下,算是对白净男人的回应。
崔红英也笑了,未置可否,纪珩旁边坐着的一个寸头男却把话接了过去,“兄弟这话在理,有人出主意固然好,但更得有人办实事才行。”
寸头男是孙晓强,他一贯看不上白羽,这话的意味很是明显,讽刺白羽纸上谈兵。
白净男人笑了笑,拿起餐巾,展开,慢悠悠擦了擦嘴,“谁不知道我白羽就是一介体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再不动动脑袋,还哪有脸在红姐旁边吃饭了。”
白羽这话,明眼人都看出来是说给崔红英听的。表面自谦,实则一句话就把自己同纪珩和孙晓强划清了界限——他俩是卖拳头、卖腿脚的,体力劳动,并不高级;想玩儿阴的,还得靠他白羽。
孙晓强人不傻,却是个冲动的主。他当然听出了这话玄外之音,被白羽一激,就想要发作。纪珩微微偏头,眼光轻轻带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毕竟不是个恰当的场合。
纪珩有了态度,孙晓强敛了戾气,提起筷子夹了跟海参,送到嘴边,嘟囔了一句,“老子就看不惯这卖钩子阴阳怪气。”
一整根海参送进嘴里,嚼得发狠。
10红棍、草鞋、白纸扇
纪珩衔了根烟在嘴边,手臂搭在旁边椅子的椅背上,没再搭理孙晓强。孙晓强父母死得早,还有个妹妹。八九岁的孩子,要养活自己和四五岁的妹妹,打小就吸溜着大鼻涕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为了生存,是个敢发狠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天生命烂,不服就干”。后来跟了纪珩,纪珩放心让他跑外,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接触上,再加上脑子灵光,讲兄弟义气,这些年下来混得不错,手里掐着鸿应集团里里外外的渠道,大到订单销售,小到打听消息,孙晓强都能一手包办。就是这混账脾气,一如既往,这么多年也没个起色。
道儿上管孙晓强这类人叫“草鞋”——双脚行千步,万事有门路。孙晓强挺喜欢这称呼,找人做了双纯金的草鞋摆件放家里,还提出送纪珩一个红棍的摆件,纪珩懒得搭理。
“红棍”,就是打手,而且得是最能打的那个。
这么多年,纪珩就是靠能打,拼上今天这个位置的。
而且纪珩不光能打,屁股还擦得干净,在外办事,绝不给人留下把柄或口舌,妥帖利索。这也是崔红英重用他的原因。
孙晓强对纪珩佩服得紧,却和白羽势同水火,孙晓强说他“眼珠子一转全是阴损招”。这么多年,白羽凭着给崔红英出谋划策,参与财务决策,在鸿应集团占有一席之地,人称“白纸扇”。遭到孙晓强的唾弃,“好歹也在道儿上混,诨名都他妈的娘们儿唧唧。”
道儿上形容鸿应集团这三位当家人的脾气,有个顺口溜。
草鞋最浑,红棍最沉,纸扇一摇,杀人杀神。
没多一会,郭以群解手回来,酒桌上又恢复了热络的气氛。潇潇也立马收起了手机,长发撩到身后,送上领口大开的胸脯。
趁着郭以群正在兴头上,崔红英借机提了杯酒,“郭台,过两天我们棉纺织厂开业剪彩,到时您务必赏光啊!”
玩归玩,但郭以群不会听不出崔红英的玄外之音,浅啜了一口酒,“放心,我要是没时间,也安排台里最有把握的记者过去。”
崔红英得了保证,心下欢喜,痛快又优雅地干了一杯,“郭台,时间还早,要不去我们会所坐坐?”
说完给纪珩使了个眼色。
酒吧最赚钱,会所最私密,两个都是纪珩在管的。
纪珩心领神会,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对崔红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安排好了。
崔红英让纪珩他们陪着郭以群先过去,抱歉地表示自己要去交待些事情,稍晚些到。郭以群正在兴头上,欣然应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包间。陪侍的女孩潇潇也起身想要跟上去,但纪珩走在最后一个,看似不经意地转过头,眼神扫了潇潇一眼。
潇潇心一惊,顿住了脚步,坐了下去。
会所没有陪侍,这是纪珩定下的规矩。本来按照崔红英的意思,是打算找一些年纪轻、有学历、服侍高层次客人的陪侍,常年养在会所的。但纪珩坚持不安排:“来会所的,都是有身份、有事情要谈的客人。谁也不愿意为了个鸡,坏了名声;而且只要养鸡,就难免走漏风声,免不了被突击检查,搅和了场子。”崔红英觉得也有道理,就没再坚持,由着纪珩做主了。
但从外头带进来的女人,会所是不干预的,潇潇就想钻这个空子。她不敢和纪珩开口,这一晚上小心服侍着郭以群,想趁乱跟进去。结果纪珩的一个眼神,便死心了。
今晚要谈的事情,显然不是她能参与得了的。
鸿应酒店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崔红英接手之后做了外墙和内部的翻修,但楼内却还是老式楼栋的布局。包房下来的客人,虽然有专属贵宾电梯,但进出都必须经过一楼大厅。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大厅里一共没几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也都是要散局的架势。轻而易举地,郭以群就看见了言抒。
白天的时候,言抒因为想要确认纪珩的事情,赶回电视台,正好碰见了陈小鸥。陈小鸥热情邀请言抒晚上一起吃饭,说之前提到的另一个大学校友田歌今天没出外采,正好叫上一起。言抒心里揣着事儿,本来没什么心情,但她不想扫了陈小鸥的兴,等陈小鸥和田歌忙完,便一起出来吃晚饭。
虽是校友,但言抒在学校的时候没见过田歌,今天是第一次见。言抒以为这姑娘会和她的名字一样,甜美活泼,谁料却是“人不如其名”——田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外采方向也自然是偏向政府工作这类严肃板块,但并不会给人感觉不好接近,经常在在一旁安静地听陈小鸥聒噪,挂着淡淡的微笑,反而让人很舒服。
三个人校友见面,自然是亲切,吃着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了挺久。田歌心细,考虑到言抒和陈小鸥明天都是早班,提议今天就到此为止。陈小鸥和田歌住得近,一辆车正好顺路,已经先走了。言抒也叫了车,但司机还没到,她不想在外面干冻着,便坐在桌旁等,好巧不巧,撞上了郭以群。
已经看见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言抒赶紧站了起来。
“言抒?”郭以群显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这么巧!坐坐,不是工作时间,咱们没必要这么拘谨。”虽说喝了酒,但郭以群的姿态依旧儒雅,轻轻拍了拍言抒肩膀,示意她坐。
继而转头向众人介绍:“这是言抒,我们台的美女主持人,从盈州过来的。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要是有困难麻烦到各位老板,多多帮忙啊!”
本来轻拍言抒肩膀的手,一边说着,一边又在言抒背上抚了两下。
言抒背上的汗毛像过电般战栗了起来,但依旧控制着表情,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这种场合,她并不打算当场翻脸,给郭以群难堪。
抚背这两下,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纪珩没什么表示,但白羽和孙晓强,再看向言抒的眼神,多少带了些玩味。白羽薄唇抿出一丝微笑,食指和拇指捏了眼睛框架,慢条斯理地往上推了推,眼神盯着言抒,话却是说给郭以群:“郭台这是哪里的话,您都说了是美女主持人,要是哪天能为言小姐做点什么,是白羽的荣幸。”
这话没来由地殷勤,言抒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个叫白羽的,是被自己所吸引,向美人谄媚。她也看到了白羽身边的纪珩——他和郭以群在一起,虽然很出乎意料,但言抒不打算声张。这中间一定是有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自己还是要降低存在感,不要牵扯其中。她冲白羽笑了笑,礼貌道谢,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
“既然碰到了,言小姐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吧,喝喝茶聊聊天,也认识些新朋友。”
白羽心里一有算计,就会下意识地扶眼镜。这动作孙晓强再熟悉不过了,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卖批的没安好心。
在场的人谁看不出来,言抒是和其他人一起吃饭的,偶然碰到了郭以群而已。但他白羽是什么人,哪怕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不会只是点到为止,更何况郭以群表现得够明显了。
他这邀请,是替郭以群请的。
会所没有陪侍怎么了?只要言抒答应和他们一起,那她就是郭以群带来的。到时候喝点酒,要醉不醉地往私密包间一送,无论发生点什么,都和鸿应这几位没关系,是言抒自愿做的郭以群的女伴,你情我愿而已。
言抒哪会想到这其中这么多龃龉,但她明白,白羽的邀请她是必须拒绝的——虽然她之前对郭以群的印象不错,但刚才摸她的那两下,足够引起她的警觉。而且郭以群、纪珩出现在同一场合,其中必有她不清楚的缘由。为防有失,她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言抒俏生生的眉毛皱了皱,嘴角却是笑的,向白羽表达歉意:“谢谢白总好意,但我明天有早间新闻的直播,就不过去了,您几位玩得开心。”
酒店大厅的水晶灯,衬得白羽的肤色透白透白的,甚至有些病态。从言抒的角度看过去,很是瘆人。他转向郭以群,嘴边笑意更甚:“原来言小姐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临时调整一下,这还不是郭台一句话的事儿。”
从始至终,对于白羽对言抒的邀请,郭以群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而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白羽步步紧逼。此时反而如梦初醒一般:“哦对对,没问题,明天让方纶单播,一会我和齐导说一声,给你请个假。”
言抒心下一惊,郭以群替她请假?那她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说不清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傻再单纯也看得清局面了——郭以群这是要故意要让人误会他俩的关系,并且要坐实了。
郭以群一句话把言抒架在这儿,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言抒心知,此时若再坚持不去,就是“不懂事”,要落人话柄了。未来一年她都要在勒城电视台,她不想得罪郭以群。但心底却也越发肯定,这个局不能参与。
情急之下,她飞快地向纪珩的方向看了一眼,希望纪珩能收到求救的信号,看在之前好歹认识一场的份上,至少帮她把当下的围解了。
谁知纪珩根本没往这边看,他立在原地,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却面无表情,更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
纪珩指望不上,言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只能自己想办法脱身。可白羽那个不依不饶的,又恰是时机地开了腔。
“言小姐坐我的车走吧,保证安全送到。”
11蒋铮
白羽这话,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后半句是给郭以群吃定心丸呢。
“白总,那个什么,真的不用客气……”言抒脑子一百八十个转,拼命想脱身的办法,还要使出浑身解数推脱拒绝,毕竟那会所,极大可能是个魔窟。
“言小姐,再客气就是见外了,我的车就在门外,还麻烦言小姐移步。”白羽说着,还非常绅士地欠身,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意思。
“不是,白总……”
“郭台!”
正当言抒觉得自己像一只鸡崽子一样,被人随意安排毫无反抗之力时,崔红英挎着包,脖子上挂着条厚重的老花羊绒围巾,踩着老高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赶到。
气势上雷厉风行,却是满脸歉意。
出人意料地,崔红英先是来到纪珩身边,飞快地耳语了几句。纪珩罕见地有了表情,眉心微柠,退到一旁打电话。
“哎呀郭台实在抱歉,会所那边遇到公安临检,咱们去的话估计也不尽兴,不如我们移步酒吧的包间,也很私密,可以吗?”
郭以群爽朗一笑,摆摆手,“崔总今天有事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以后还有机会,今天就先到这儿。”
崔红英心下不敢,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公安横插一杠子,说不恨是假的。但她也没过多挽留——接触了几次,她心知郭以群十分的谨慎,如今遇到临检,一定不会去了。
“下次,下次我一定安排妥当,保证玩得尽兴。”
“哪里,崔总说笑了”,郭以群摆摆手,“咱们只是朋友在一起聚一聚,谈不上玩,更谈不上尽兴不尽兴的。”
崔红英即刻领会:“我明白郭台,抱歉今天失陪了。孙晓强,你送一下。”
孙晓强该规矩的时候很规矩,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边引着郭以群往停车场走,一边给司机打电话。纪珩带了人,也走得行色匆匆,估计是去处理会所的事情。崔红英和白羽站在一起低语,像是在商量着什么。这个档口,终于没人注意言抒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了。趁乱,她拎了包和衣服,逃也似的,跑出了酒店。
叫的车已经等候她多时了,司机很不耐烦。言抒连连道歉,强按下一阵阵的心悸,又多付了五元的打赏,总算平安到了家。
进了家门,紧绷的神经彻底泄劲儿,像个放了气的皮球。言抒软绵绵躺到在床上,今天经历了太多事情,现在浑身脱力。但大脑却异常兴奋,有太多的疑问和思绪,她必须好好梳理一下才行。
最先想起的,是纪珩离开前,匆忙瞥她的一眼。
只是飞快扫了一眼,快到言抒险些抓不住,纪珩已经迅速收回眼神,带人离开了。
眼神里带着警告和审视,又像是在斥她,赶紧离开。
斥她搅和了局面吗?可明明是白羽步步紧逼,她才是莫名其妙就遭了无妄之灾的那个。
担心她吗?理智告诉言抒不是的。她甚至不确定他还是不是记得她。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这个人,言抒都会以为,14岁那年,只是梦一场了。
夜色已经很浓了。纵横交错的暗巷里,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万籁俱静。
巷子很窄,沿着马路停了一排的车。车停得倒是规矩,都紧贴了路沿,生怕太靠外,被过往车辆剐蹭到。但再规矩也是违章占道,马路余下的宽度,只够走单排车了。
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男人双手插兜,沿马路快步走着,脚步很轻,与一辆辆车擦身而过。没预兆地,突然拉开手边一辆车的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操!”
刚坐进去,纪珩就忍不住咒骂了声。
蒋铮把自己关在车里,只留窗户的一个小缝,不知道抽了多少根烟。纪珩仿佛坐进了炼丹炉,烟雾缭绕,眼瞅就要看不见人了。
他听见了纪珩的咒骂,启动了车子,把后排车窗按下来,换换空气,“矫情什么,又影响不着你。怎么这么长时间?”
“怕有尾巴,绕远了。”
“今天怎么回事?”出了巷口,车子驶上了宽阔的马路。蒋铮打了把轮,往出城的方向开去。
“崔红英那个棉纺织厂不对劲,但我暂时还没摸清底细”,纪珩手指搭在车窗按钮上,想把前面的窗户也降下来,但觉得不把握,忍住了。“她想借郭以群的力量帮她造势,先搅和了他们,争取点时间。”
“那也不至于这么急吧,我还在别的任务上,差点露馅。”
纪珩偏头看了一眼蒋铮,确实,去会所临检,警服都没来得及换,还穿着便装呢。
临检,是他俩商量好的。他料定今晚崔红英一定使出浑身解数招待郭以群,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会所,所以算准了时间和蒋铮约好,存心想把崔红英和郭以群的勾当搅和黄了。
但没成想把这丫头牵扯进来,为了给她脱身,他才催命一样,让蒋铮提前了临检时间。
这就有些赶巧了,崔红英一向多疑,身边还有个阴损的白羽,说不好会不会起疑心。
算了,纪珩叹???口气。看在老舒的份上,也不能对那丫头见死不救。
视线转向前方,深夜的城郊公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一条笔直的公路望到底。蒋铮开得不算快,但纪珩的视线却没什么焦点,脑子里浮现出了言抒被白羽和郭以群那俩卖批的为难,极力想脱身又徒劳的样子。
纪珩闭了闭眼,散了散心神。
他善于辨人,即便有人刻意乔装打扮后,他也能根据面部骨骼、轮廓分辨出来。她比小的时候变了好多。没长开的小姑娘,如今明艳动人,女人味十足,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但细看,眉眼、轮廓还是和印象里一样的。
可刚才听郭以群介绍她,他分明听到,她叫言抒?
看来这些年,她应该也是经历了些什么。
车开出市区挺远,纪珩才把窗户按下来。冷冽的夜风灌进来,男人虚拢着火,点了支烟。
“棉纺织厂,孙晓强没摸到根儿上,参与得不多;我也只是帮他们办一些外围的事情,最核心的信息,只掌握在崔红英和白羽手里。”
“崔红英不信你?”
纪珩眯了眯眼,“按道理说不会,这么反常,恰恰说明那棉纺织厂有问题。”
“一点门道儿没摸着?”蒋铮偏过头来问。
纪珩手肘搭在车门上,拇指和食指捏了烟,往嘴里送了一口,眉头紧锁,摇了摇头。
蒋铮嗤笑了声,“不打紧,那就换个思路,我把手里的案子清一清,尽快找个时间,捣到黄龙府去。”
“哪儿?”纪珩看向蒋铮,带着疑惑。
“南边,伊达城。”
崔红英在勒城如履平地,一夜之间鸿应集团旗下的会所、酒店拔地而起,说没有上面的势力罩着,打死纪珩都不信。所以一直以来,纪珩都奔着这个方向查的,一心想把上面的人揪出来。
蒋铮把车开到了一处四面开阔的空地上,再往前走就是农田了,找了合适的地方停了车。
“崔红英在南边起家的,伊达城是她的老巢,虽然十多年过去了,但未必没有收获。”
“可靠吗?”纪珩摁灭了烟蒂,他问的是消息来源。
蒋铮没回答,吸了吸鼻子,“窗户能不能他妈关上点,死冷寒天的。我都没嫌烟味大,你还装个屁。”
纪珩依言,升了窗户。
蒋铮忍不住想笑,“伪装得还挺好,在我这儿不用啊!”
纪珩皱眉,明显懒得和他调侃,“我问消息可不可靠。”
蒋铮敛了笑容,恢复了正经,“百分之七十吧,不敢打包票。但去一趟,总比被牵着鼻子转悠、没有突破口强。”
纪珩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泼墨的夜色,浓度渐渐被稀释,天快亮了。
熹微的凌晨,总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纪珩的车在鸿应大酒店,一众豪车中,那辆最不起眼的破桑塔纳,就是他的。蒋铮本来想把他扔在酒店后面的暗巷,但纪珩说不去取车,直接回家。
蒋铮也没客气,一脚刹车,把他扔在了离家三公里以外的地方。
纪珩没拦出租车,走回家挺好,脑子清醒,可以消化消化刚才的信息。
“你让我查的那个女的,她爸是叫舒建军没错,盈州第一发电厂退休职工。本名叫舒妍,盈州大学播音主持转业,毕业后直接进了盈州电视台,做播音员,改了名叫言抒。去年年底,因为盈州电视台内部纷争被连累,下放到勒城“调职轮岗”,她的节目被其他主持人接替。现在在这儿播早间新闻,好像叫什么勒城早安什么的。在勒城,除了电视台,没有其他的关系网。挺干净的背景,经历也单纯,查她做什么?”
纪珩步伐很大,掏出烟,点上一根,冷空气混着烟草吸进身体,呛得生咳。
单纯?光凭她租的那房子,破成那样,离勒城电视台也不近,却恰恰在“私域”酒吧的楼上,动机就不简单。
这黄毛丫头,人不大,胆子还不小如侵立删